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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2-07-12 19:15:14
【导读】那一年,我以一颗童稚的懵懂作别空灵奇幻、温馨壮美的大岭梁,尽管那时候我还未曾穷困和饥饿,但大岭梁上的祥云和已经很熨帖地抚慰过我幼小的心灵。
如果有命,命中注定,我和大岭梁一定有一段难以割舍的很深的情结,我以半生的呵护着这份情结的热度,不至于让它在我的心灵里悄然寂灭,尽管这份情结原本也很平淡无奇,但我相信我的心灵在那一年的大岭梁上已得到了天地宇宙的神谕,我的一定平安吉祥。
如果不是贫穷与饥饿的缘故,十二三岁的我大概不会徒步到六十多里外的里去背粮食,我的也就都不可能遥远的大岭梁。那年,我和一群同样衣衫褴褛、面黄肌瘦的孩子在说说笑笑中爬上了大岭梁。初秋早晨的林间,依然有悠闲长鸣的蝉,但我也分明看见了远处岷山顶上皑皑的积雪。按计划,队里把刚打下来的苦荞分到各家各户,所有人在集体大灶上吃一顿午饭后,就可以向六十多里之外的家踏上返程了。不料,天有不测风云,一些人的手上还端着饭碗,天就变了,从四面围合的乌云裹住了,山风渐起,蝉声隐匿,林涛翻腾,草叶飞扬,转眼之间,硕大的雨点叮叮叭叭地砸落下来,把正欲起身的人们赶回到庵房(供人在野外看管庄稼、临时居住的草房)里,白茫茫的雨线从天上密集地垂落下来,发出哗然巨响。那时,那地,雨声是天地之间唯一响亮且悦耳的声响,但是,看着大人们脸上忧惧的神色,我们也不敢大肆表达高山遇雨的惊喜,我们只是看着大雨的波澜铺天盖地而来,我们只有耐心地等雨快些停下来。不用说,我们当天肯定不能赶了,朦胧之中,我料定,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午后,我的生命和必将遭遇了一场,我和大家注定要在荒僻的山野里过夜了,因为那场阵雨已经延误了我们的归程,即使阵雨马上就停,雨后的山林潮湿路滑,本来已经疲弱惨淡的生活,一定不能再遭遇生命的意外甚至不幸。
听着无边的雨声,我们或躺或卧在干草和麦衣铺就的地铺上。庵房外面的排水沟里,雨水哗哗流淌。蜷缩在干燥舒适的草铺里,听着房顶上沙沙的雨声和水沟里哗哗的水声,我很感激父辈们的聪慧和辛劳,不然,那一刻,我们真要做一回鸠形鹄面、大雨淋透的野物了。大人们搭建的庵房又高又陡,可以排雨水、防积雪,房顶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苦荞和小麦的秫秸,冬暖夏凉。庵房居然那么大,百十号人横七竖八地躺在里面甚是宽敞。
在此起彼伏的如雷的鼾声和嘤嘤嗡嗡的闲谈声中,雨停了,大人们仿佛没有丝毫兴致出去走走,去看看雨后的景致,我们早已耐不住这样难挨的,接二连三溜了出去。
天地焕然一新。
天很蓝,蓝得扎人的眼;山很绿,绿得让人的心发颤。润湿的山风吹来林莽和百草的芬芳。太阳,仿佛也被雨水冲洗干净了,发射着更加耀眼的光芒,刚才,雨中,些微的寒气已经荡然无存,先前的热乎劲儿重又来临。我很惊奇,大岭梁上的原来是这般的直率而真诚,它一走天就凉,它一来天就暖,那种慷慨无私的明亮与,让我顿然了疲劳和饥饿所致的凄惶。
我们忙着到地里去捡地耳子。在我庵房的那是一刻,我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岷山,山顶上的积雪在午后的太阳下发着耀眼的白光。明艳的太阳温暖着我的身体,温暖着我的,温暖着我的心,而洁白的雪光却让我的心里生产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然与,我忽然突发奇想:蓝天下洁白的雪山应该是这个上最美的、也是最干净的地方,我这样想着,竟然觉得那洁白的厚厚的积雪也应该是温暖的,应该是和我的身体一样温暖的,那样柔美洁净的东西,怎么能不是温暖的呢?甚至,也应该是永远都不融化的。
也许是受我们的惊叫和呐喊的诱惑,一些大人走出庵房来看我们捡地耳子,有些也同我们一道捡起来。被雨水泡胀长大的地耳子居然有手掌一般大的。那年月里,地耳子是足可以用来果腹的野味,而大岭梁上的地耳子,在"空山新雨后”的热烈与美妙中,一直在我的心里明亮着、肥厚者、温暖着。
大山也是有灵性的吧,一场阵雨,遍地泥泞,太阳一晒,山风一吹,很快又变干爽了,肥沃的黄土柔韧而稳固。
看着我们用衣服前襟包着的一片片肥大的地耳子,大人们很高兴,但大人们接着又摇摇头:地耳子好吃,比黑木耳好吃,只是太费油,是富贵食物,油少了,吃到肚子里反而让人糙得慌,极容易饿……
我们犹豫了,是扔掉呢,还是留着呢,队长闻讯赶来,喜出望外地说:"嗨,就在这里吃,大灶上还省下来一块野猪油,炒了,大家都吃!”
那天的晚饭,差不多是所有人一齐动手做的,炒包包菜片儿,炒洋芋片儿,炒地耳子,烩面片子,那是我今生吃到的最香的一顿晚饭,也是我今生吃过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顿大锅饭,那么大的一口毛边铁锅,那么长把儿的舀饭勺,那么津津有味的咀嚼和吞咽,从那以后,我再也不曾遇到过。如今,每当我很幸运地饴甘餍肥、总觉得什么都不再好吃的时候,我便会想起那年那天大岭梁上的那顿大锅饭,最质朴,最真实的生活的滋味便屡屡勾起我对和生活的深刻。
山里的太阳迟迟不落。
饭后,我们还有极其宽绰的到收割过的田地里去玩耍。归鸟喧哗着,温热的山风轻轻吹着,我的心在山的怀抱里兴奋地跳动着,我的身体被野花野草熏陶着。
一朵云,从东边的山垭里升腾起来。
那朵云刚升起来的时候,就发射出明艳的黄色的光芒,很亮,亮得让人想到云里面仿佛装着无数盏灯。云朵越来越大,翻卷着,滚涌着,好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揉着的一大块黄色的面团。云朵升得更高了,变得更大了,也更亮了,奇幻的黄色由浅变深,从明黄,到姜黄,到金黄,再变成橙黄,时而如层峦叠嶂,时而如古木参天,时而如平川走马,时而如楼宇宫殿,时而千山万壑,时而浪涌。云朵迅速膨大,宛如有一张嘴在不停地吹着、吹着,垂天悬宇,伟岸磅礴。云朵很快就把东边的完全占据了。我突然觉得它应该是受了西边落日的吸引和感应。执着地悬停在西边远处的山梁上,照亮天空,照亮所有的大山,照亮林海,照亮收割过的缓斜而广阔的田地,照亮庵房,照亮我,当然也照亮那朵巨大的云。云朵的里面似乎在兴奋地鼓荡着,奔突着,仿佛要伸出手来正困乏了,想安然入睡,便觉得那些远近呼应的鼾声和屁火让人心烦。醒来,入睡,睡去,又醒来。总有人不断出入以解水火之急,我也摸索出去小解。我站在庵房门口,睁开惺忪的睡眼,瞥了一眼天上,啊,那轮月亮,还架在庵房顶上,似乎不想走了,好奇怪啊,那月亮居然停下来了,那么大,那么圆,那么亮!山顶上的树木好像有反光,黄土地好像有反光,百草和野花好像有反光,被月光照射着的庵房顶直接发亮。大山里的天空仿佛是透明的,大山里的夜仿佛是透明的,我似乎能看到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,很深邃,很遥远,很温和,很。也许是受了这么多人的搅扰,也许是那天晚上的月色太亮,也许大山里从来如此只是我没遇上过正好那天晚上赶上了,崇山峻岭之中,传来不同种类野物的叫声,我们看不见它们,但它们一定能看见我们,我觉得我们和它们之间的很近,它们和我们一样,或者我们和它们一样,都在活着,但那时候的人和野物却活得不一样,人活得很难很难,而野物却活得舒畅,它们在广袤的山林里衣食无忧,那时,我的父辈们,毁坏了他们的一部分,重温数千年以前的刀耕火种,种植救命的食粮。那些野物们,大概是在埋怨我们,抑或是在嘲笑我们吧。
回到庵房,我迫不及待地问身边的人:"你说,那月亮……”但不容我说完,对方就极不耐烦地转过身去,嘟嘟囔囔地说:"睡,快睡,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哩……”
在鼾声和屁火的合奏中,在野物彼此呼应的鸣叫中,我念想着挂在庵房顶上的月亮,安然进入梦乡。
那一年,我以一颗童稚的懵懂心灵作别空灵奇幻、温馨壮美的大岭梁,尽管那时候我还未曾告别穷困和饥饿,但大岭梁上的祥云和月色已经很熨帖地抚慰过我幼小的心灵,让我在以后三十五年的人生上时常想起大山、林莽、高天、阵雨、祥云、、大锅饭和大庵房,并告诉自己:今天的,曾经行走在那时候虽然困顿、但也有慰藉和的真实的路上。
2011-2-21作于未末工作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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