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就是这样吧

    这个夏天，划根火柴就能点燃空气。有朋友调侃说，"昨天买了筐鸡蛋，到家变小鸡了。买了个凉席，一睡变成电热毯了。汽车不用点火自己着了。在路上遇到个陌生人，相视一笑，变熟人了。桌子太烫，麻将刚码好，居然糊了。”这样的日子，真熬煎。     如斯淬火炙夏，竟叫我遇着了她，凭之可清凉一夏，幸甚。

    小丁老头： 　　我推了你一辈子，把你推到最后，也算尽了我应尽的责任了。 　　现在我不能再推你了，要你自己走了，祝你一路走好。 　　我给你带上你平时爱吃的巧克力、花生、咖啡，你路上慢慢吃吧。 　　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，等着我。 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——你的老伴     这不是一封情书，因为通篇里不见聊聊我我蜜里调油，甚至不见。严格意义说来，这只是一封便笺，写给暂时离开、不久就要相聚的亲人的留言条——这是丁聪去世时候，老伴儿沈峻写来放在他兜里的。     丁聪走的极简单，没有盛大治丧，没排场送别，甚至连骨灰也不曾留下。丁聪走时只带了两样小物件：餐巾纸和牙签。一边兜里一样，是81岁的沈峻为他备的。沈峻像照顾孩子一样服侍了丁聪一辈子，很长很长的一辈子。丁聪停止了呼吸，沈峻写了这便笺掖进衣里，想想，还欠——丁聪出门必备的两样小物件怎么能少了呢？于是，餐巾纸和牙签也进了他的口袋，像往常每一次出门时候一样。     餐巾纸、牙签，一封家常味道的便笺，便是长长一辈子最平实最家常的幸福，是艺术家丁聪拥有的，也是如我一样的人们生生世世修而不得求而不得的。     她说，"我推了你一辈子，把你推到最后，也算尽了我应尽的责任了。”     一辈子有多长？一个81岁女人的一辈子是多长？要推着另一个人到93岁一辈子又是多长？     《读书》杂志社原主编沈昌文与丁聪熟识多年，他忆及丁聪最后几年频繁出入医院事，只是简单提了句"当时他已经不能说什么话了，只能简单地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，吃饭也是夫人喂。”当然，他的重点原不是要赞沈峻，他只是淡淡叙述了一个事实罢了。     大凡知道"小丁”的，就都知道沈峻。此知道不是名气水涨船高的知道，大家伙知道沈峻，就像知道丁聪有纸有笔会画漫画一样的天经地义。     "我愿意嫁你，做我的合法丈夫。我愿意对你承诺，从今天开始，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，富有或贫穷，健康或疾病，我将永远爱你、珍惜你知道地老天长。我承诺我将对你永远忠实。”这样浪漫动听的言语，沈峻肯定没对丁聪说过。但，她却一直在做，长长一辈子，始终如一。没有海誓山盟海枯石烂，只是同气连枝相依一生。纵然苍颜白发时候，菱花镜里，依旧情浓。     她陪他到93岁，她送他走，她告诉他："我给你带上你平时爱吃的巧克力、花生、咖啡，你路上慢慢吃吧。”     没有呼号哀哀，没有呛地哭天，她只是一如往常，备了他爱吃的，备了他要带的，送他走。伤心？哪能呢。他常出门，她常细细准备切切陪伴，一个转眼一个转身，他们就会回来。只是这一次，他先走一步罢了，他为她趟路，她为他处理未完的事务。两边厢都妥了，就又见了。她一如往常推他走，到天涯或者海角，只要他愿意，就是他们的日子，理所当然天经地义。     想起玟君。老母亲前一日下午4时去世，第二日上午10时入土为安了。我问他，亲朋好友不及来送，多少遗憾。老亲方老街坊看不惯，多少骂名。他道，"自问母亲在世时候，尽了全力孝养，无憾，无愧。丧事从简，是母亲愿，自是要依了。骂不骂的，与我何干？”     这人这事这话，细细思来，与沈峻的坦然倒是一脉一支的。     孝悌，是人伦，天经地义。     夫妻相依生，更是天之经也，地之义也。     想想也是怪异，全国全民评"好少年”"道德模范标兵”等等，事例大多也是丈夫伺候病患妻、儿子孝顺残疾娘什么的，媒体三炒四炒，全民感天动地的，多了不起似的。     沈峻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妻，却偏是没谁觉得了不起。     玟君这样的儿子，甚至得背负一身骂名，能落得个"孝”字？才怪。那些亲在不养去时大操大办风光送葬的，才是"孝子”——玟君这样的，受惠人只是老娘，只是她一个人罢了。她又不能生前预知身后事老早为儿子做妥"孝顺儿子”广告，她更不能在儿子被人诟病时候起身来辩。丧事越隆重，好处就越多，"礼”尚来，"名”尚来，真正的名利双收。     小丁幽默，小丁淡薄，小丁快乐，小丁"来世上走了一趟，很高兴做了一件事，这就是画了一辈子漫画”。这样的小丁，又是沈峻这样的女人付出了怎样的心血与熬煎于乱世里将养出来的？我们无法推想。     临别时候，她对他说，"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，等着我。”她盼着呢，盼着再见他，再推他，再一辈子。     前几年有位长辈去世。五十多岁，身体还算刚健。只是走前半月透支的厉害，站立行走皆是不能，再后来，入厕事也得妻搭手。老人家其实不是真正病去的，是自了的，是受不得那气。堂堂男儿，原本也是呼风唤雨人物，临去时候，吃喝拉撒睡都不得自顾，结发妻也厌嫌，好不凄凉。     幸好，还有沈峻这样的女人。     有沈峻这样的女人，燥炽日子，能得清凉。     有沈峻这样的女人，凉薄婚姻，敢望绵长。     爱到尽头，覆水难收吗？怎么会。     "我推了你一辈子，把你推到最后，也算尽了我应尽的责任了。”     　　"我给你带上你平时爱吃的巧克力、花生、咖啡，你路上慢慢吃吧。”     "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，等着我。”     平实，家常，爱就是这样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