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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2-07-12 19:29:59
时间:2017-04-20 09:12:21来源:网络收集Tags: ()
顺着畦埂走,不知不觉,你就忘了回家的路。特别是有青纱帐的时候,那畦埂的深处,就像有一种诱惑,逗你让你向更深处走,前边无人,后面也无人,你只想这样一直走下去。母亲的声音传过来了,显得辽远,显得空茫,那声音在庄稼的秸秆上来回震荡,一圈一圈,最后把你包围,你知道,有母亲声音的地方就有家。在畦埂上走的时候,能听到母亲的叫声,是一种幸福。
畦埂是大地的肋骨,她撑起村庄和田野,以免精魂松懈,支不起摊子。这些肋骨有直的,有斜的,犬牙交错,抑南抑北,或东或西,那就要看田地的走势,水流的高低,有时也看主人的脾性。哪里有畦埂,哪里就有人迹哪里就有收成,顺着她,顶头就能和庄稼和播种以及汗水、收获、储藏撞个满怀。
人们说乡村是泥土做的,是啊,老家的一切都在泥土上。那里的人不识字,但他们知道大地上的一切都是泥土给的。从炊烟呼吸,鸡啄驴鸣,到花草物种。如果说草的种子是汉语印制的,父亲能读懂,那村主任折腾土地的脾气就是英文印制的,他读不懂。因为有时村主任让大家种水稻,却颗粒无收。父亲说我们这里的地寒,水稻是金贵喜暖的玩意儿,泥土有脾气,你不要拗;种子也有脾气,你不要拗,你能把庄稼种到石板上?
当牛下晌了,从对面走过来,父亲总是停下来,退后一步,给牛们闪开让路,虽不像西方的人把手捂着胸脯那样,但绝对的虔敬,如同除夕从祖坟上把先辈的神灵请回过年一样。父亲相信牛和人一样,离头三尺的地方有神灵。
每次从城里回木镇,把随身的东西往家里一扔,如果不到畦埂上走走,心里就像欠缺一块。父母知道我这个心病,有时才到家门,没和父母搭话几句,母亲就会急着撵我,走吧走吧,到地里转转去吧,反正在父母跟前待不住。
一回家就往地里跑,这举止是被某些乡间人耻笑的:已经是城里的人,还脱不了乡下的土气。我有时就想,在田野中间的畦埂上,搭两间草庵或者弄两间黄泥屋子,住下也不错,索性就做一个陪伴庄稼和自然的耕读者。但我没敢说出来,乡下人一定会说我作,大家都挤破头往城里钻,你偏好折身归返到田地里。
是的,我承认自己内心对泥土的迷恋,总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还在泥土里。记得小时,在街道或是畦埂跌倒,母亲总是在地下抓一坏土,喊:"回来,回来!”委顿的神态就立时精神了。
有一年的冬日,我在城里整日整夜睡不着,每到晚间,必得把两只耳朵用棉花堵上,否则一点响动就心惊肉跳。当时还不知抑郁这个词,但总觉得生活就像冬日里的薄暮,沉默压抑。常常是天黑透了,我推开老家木镇的门,当时母亲总是惊愕地从油灯下站起,起身时,母亲带起的风把那油灯的火苗吹得东倒西斜,我却觉得温暖无比。特别是下雪的时候,我进屋,母亲用笤帚为我的身上扫雪。
是什么让我迷恋那些畦埂呢?我自己也摸不清。也许这种神秘的牵引,只能用古老的乡间哲学——命这个字来解释,其实所谓的命就是一种生命的密码,没有人能破译得了。
一踏上畦埂,漂泊已久的人,就像接通了某根神经,情绪一下激荡,好像听觉味觉嗅觉都重新张开了。有时走着走着,你不自觉地就想吆喝一声,哎——哎——哎。想到小时候,我们在地里割草,割累了,就把草摆在畦埂上,然后就吆喝起来,哎——哎——哎,不多一会儿,远处也有人吆喝起来,哎——哎——哎。这边呼,那边应。
整个平原都是哎哎的吆喝声,仿佛无数孩子的嘴在半空中呼喊。
麦子扬花季节的晚上,我曾扛着铁锨追随着父亲把河水引到地里给麦子浇水。那些草啊庄稼啊,像是过节在等着这一顿酒似的,有的庄稼像是酒量大,刚喝完,还没咂巴嘴,就引诱畦埂网开一面,在人不注意的时候松软出一道口子,再喝几口。这时父亲就大喊着:快堵上口子,别把麦子撑死了!
其时,经过少雨的春天的庄稼,灌了几口猫尿似的酒,一个个如灵魂附体,浑身颤抖。酒不是把他们灌醉了,而是把这些小生灵们的筋骨唤醒了,伸胳膊伸腿的,大呼小叫的,到处都是吱吱的争先恐后的拔节上蹿声。那些畦埂却好像是父亲给出的一个个咒语箍住那些小生灵,怕他们得了便宜卖乖,发疯。
原本我想放这些麦子一马,让他们喝个东倒西歪,前仰后合,到麦子登场的时候,好记得我的好,把最好的面筋和淀粉奉献出来。但听了父亲怕撑死他们的话,就让小生灵的肠胃欠一点,不知他们会不会怨恨我。
还记得那夜,很多的人家都在浇地,累了,就穿过畦埂聚拢一块说话。因为久不在家的缘故,看到镇里的人,我总是早早地把烟掏出来。我并不抽烟,每次还乡,母亲就教导我,兜里多装几盒烟,见了人先让烟,免得人说你才离开土地几天就摆架子。大骡子大马架子大值钱,人架子大不值钱。大家接过烟,说一句,这是城里的烟,要吸一口;有的满是惶恐,把泥手在衣襟上搓搓,慌忙接过;有的则是接过烟并不吸,而是把烟在耳朵上一夹,说留着等烟瘾来了再吸。
等大家星散走开,我也递给父亲一支烟。父亲一愣,接过来,然后就把铁锨往畦埂上一横,坐在铁锨的木把上。凑近些,我给父亲点着,父亲猛地吸了一口,然后徐徐吐出,好像长出一口气,把生活的积郁吐出一样,就如那些刚灌过水的小精灵们,一副享受的模样,恬然,自足。
你也抽!
父亲要我陪着他抽,我只是象征性地把烟点着了夹在手指间,压根儿就不会,心里也就没有想吸的意思。
抽吧!
我刚吸了一口,就咳咳咳地呛了,接着,我把一支烟,随手插在畦埂上。让畦埂吸一口吧,过过瘾。
父亲的手,虽然如树皮一样皱褶苍老,有点变形,条条青筋如蚯蚓,但有着泥土的温暖,我一握的时候就感觉像庄稼的汁液传到我的血管,这是泥土的温度。
我常想畦埂是农人的精神线条。是农人的美学。父亲在田地里打畦埂的时候,把畦埂打得非常规矩非常讲究,就像做活的木匠一样仔细。我们家的地,每一块都是笔杆条直的同样宽窄,那畦埂也是宽窄一样,如模子倒出来的。每次打畦埂,父亲先是眯起眼照一下,用步伐量一下,或者放线,然后把打畦埂的松土用脚踏实。每个地方踩几脚,父亲都用心查着,口里念叨着,一脚不多,一脚不少;这个畦里种甜瓜,那个畦里种辣椒大葱,在畦埂的边上,就种绿豆或者小豆;父亲爱喝酒,每次都是从畦埂的边上摘两根黄瓜,回家用井拔凉水一洗,然后用刀拍一下,放上盐、醋、蒜或者芥末,然后用他的锡制的咂壶温了酒喝。每次母亲都劝他少喝点,父亲总是讨好地笑着说:"就二两,就二两。”那时就像个馋嘴的孩子。
畦埂有四季,也有脾气。我以为春温、夏酷、秋沉实、冬肃然。在木镇,我生活了二十年才离开,那畦埂就像我的肋骨,我知道她的根底。惊蛰了,地里的一些生灵开始活动筋骨,那时畦埂上就像起了泡泡,一堆一堆的土。父亲说,那是蚯蚓或是别的虫子开始钻出来透气。那时的田野总是蒸腾着一层热气,是封裹了一冬的阳光,开始在田地里溢出来。刚播下的种子或是经历一冬的麦子,这时都像张开了嘴,大口大口呼吸,这时的土地和畦埂是温暖的。而到了夏季,你再赤脚踏上畦埂,就感到像踩着了红彤彤的鏊子底;到了秋季,畦埂好像陡然瘦下了,那是庄稼把他们挤的。别急,收获过后,畦埂是霜和雪留恋的地方。那时的畦埂变硬了,一场大雪后,那些畦埂突出在田野里,如散了架的马倒在雪地里。
畦埂会老,但他会活着,即使龙钟年纪,那更有沧桑。我原先曾天真认为,畦埂也如这土地上的人会生生不息,就像一代人老去,他的子孙依然顶替着在土地上活着。但我现在回到木镇,看到很多的土地荒芜,畦埂也委顿了,甚至再也看不到踪迹。我想到,有一次地里回来的父亲脸上有一块泥巴,母亲想用手抠下,又想卷起衣襟擦,父亲招呼了一下说不用了——父亲羞涩了,但母亲的亲昵是对劳作的一种尊重。泥土在脸上怎么了?有时米粒和碎馍掉到地上,父亲拾起吹一下,或者母亲用衣襟擦一下,就填到嘴里。泥巴在父亲的脸上,不就是土地的徽章吗?作为对一辈子的老邻居的奖赏,是否在父亲的脸上撒一把草籽,用洗脸水一浇就能发芽?诗人雅姆说:
如果脸上有泥的人从对面走来要脱帽致敬/先让他们过去。
是啊,我们什么时候,对有泥的人有过足够的尊重呢?我们向泥土敬个礼吧。
现在,父母故去,我看到的乡间,多的是田园荒芜兮,心中难掩悲抑。回吧,回吧,我低声告诉自己。在归去的田野里看到一具鸟的遗骸,鸟的零散的骨架和半片羽毛,这小小的飞翔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?我把她埋在田野里,低头祈祷,会有人发现那像小坟包的鸟的埋葬地,来凭吊飞翔吗?
我心里一紧,有谁凭吊小时的畦埂呢?这土地的肋骨已灭绝,其实灭绝的何止是这些畦埂呢,那些老旧的街道、碾盘,还有远离这片土地的萤火虫,乃至更远的白鳍豚华南虎,这些文化的或者生物的精灵们,因为什么灭绝呢?是为人类的贪婪殉葬吗?
顺着畦埂,我不知能否走到人心的深处,告诉他们畦埂想他们!
(选自2017年第1期《星火》)